窗外的月光很亮,蚊帐虽然放下来了,但透过细密的洞眼,依旧能看见床边的地铺。
她背对着他合衣躺着,依旧是一条胳膊压在被子外面,整个人提纹丝不动的,好像是睡着了。
虽然是秋老虎的天气,但夜里地上应该还是很凉,叶淮有点后悔,当时她说打地铺时,他怎么竟答应了?
却在这时,忽然看见她动了一下。
叶淮忍不住问道:“地上凉不凉?”
“不凉。”文晚晚很快答道。
她一直没有睡着,还是有点怕,一闭上眼睛就觉得,手边湿淋淋黏糊糊的,趴着一只癞□□。
起初她怕吵到叶淮,便一动不动地躺着,假装睡着,但心里还是害怕,四周围太安静,越发觉得手边凉凉的粘粘的,似乎有什么活物正顺着手腕,慢慢往上爬。
他突然开口,声音响起来,倒是将她的恐惧冲淡了一大半。
于是文晚晚翻身面向着他,轻声问道:“南舟,你有没有特别害怕的东西?”
特别害怕的东西?叶淮微微侧着脸看她,想了想,又摇了摇头。
镇南王府的孩子,没有时间害怕。他们生在忧患之中,面前是残忍狡诈的洞夷人,背后是一心想置他们于死地的朝廷,稍有不慎,就是粉身碎骨。
他们不能害怕,只能向前,这个道理他很小的时候就懂了。
月亮光白白的,透过蚊帐,文晚晚看见叶淮动了动,似是在摇头。
可真是有点孩子气,躺在枕头上摇头,谁能看得见。
她心里想着,慢慢说道:“我从小就淘气,极少有害怕的东西,小时候也并不怕癞□□,不过后来,反而怕了。”
她小时候淘气?叶淮想了又想,仍旧觉得无法想象。他倒是从小就跳脱顽皮,不仅不爱读书,而且不守规矩,极难管束,所以林氏一直对他很失望,时常带着幽怨向他感叹:“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像你父亲,不像你大哥?”
可是她淘气?叶淮想不出来。他轻声问她:“既然一开始不怕,为什么后来又怕了?”
蚊帐外面是一片沉默。
叶淮以为她不会回答了,却突然听见她开了口,声音涩涩的:“我六岁时,我娘没了。”
六岁。叶淮眯了眯眼睛,他是不到四岁时,没了父亲。
文晚晚一句话说完,喉头哽得有些难受,便没再开口,听着蚊帐里头也是一片寂静,她想着叶淮大约不会说什么,有些微微的失望,却在这时候,听见他低低地嗯了一声。
这一声,已经足够鼓励她,把压在心里的事说出来。
文晚晚轻轻咳了一声,压了压汹涌的泪意,慢慢说道:“那天夜里我给我娘守灵,外头下着大雨,屋里潮得很,我坐在棺材边铺的稻草上,困得很,又知道不能睡,一直强撑着……”
叶淮闭上了眼睛,父亲去世的时候,他在做什么?
是了,也是个秋天,母亲哭得晕过去很多次,没法主持大礼,祖母因为父亲的死一直责怪母亲,又因为伤心过度,也病倒了,最后一应事务都是大哥主持的,他那时候差两个月满四岁,乳母带着他跪在灵前守夜,他只记得满眼都是白汪汪的,满耳朵都是哭声。
生离死别,并不曾放过哪个人,无论是宫女,还是王爷。
叶淮低低的,又嗯了一声。
文晚晚深吸一口气,眼泪从眼角滑下来,藏进头发里,她没有擦,只慢慢地继续说道:“后来我撑不住睡着了,醒来的时候,不知道哪里爬进来了一只癞□□,就趴在我脸跟前……”
从那时候起,她开始怕癞□□,这东西与凄冷的雨夜,与人生第一次遭遇死亡紧紧连在了一起。就连此时,也好像一下子听见了那夜连绵的雨声,文晚晚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。
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,蚊帐掀开了,叶淮趿着鞋子朝她走过来,文晚晚连忙睁开眼睛时,叶淮在她身边蹲下,一抬手,将身上披着的袍子盖在了她身上。
“不怕了。”他摸摸她的头,声音很轻,“生死之事,谁也免不了。”
还真是个,完全不懂得怎么安慰人的大少爷。文晚晚扯扯嘴角,想笑,又觉得鼻尖酸得厉害,心里有些暖,可脑海里,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。
就好像有人,也曾这么对她说过似的。是谁呢?
这夜文晚晚睡得很沉,早晨醒来时,门掩着,叶淮却不在,文晚晚胡乱挽了下头发,推门出去一看,叶淮正坐在檐下,听见动静时,回头看了她一眼。
天色阴沉沉的,衬得他一张脸越发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,平日里很淡的唇此时泛着微微的灰紫色,眼睛底下两大片青黑,恹恹中透着一股子暴躁乖戾。
文晚晚吓了一跳,脱口问道:“你不舒服?”
叶淮一双漆黑的凤眸盯着她,没有说话。
大约是错过了宿头,昨夜她睡着后,他一刻也不曾合眼。反反复复想着从前的事,又想着与她相识以来的事,心头一时宽一时紧,许多很久不曾有过的情绪纷至沓来,天还不曾亮的时候,就已经开始觉得两边太阳穴又胀又木,胸口也一股子烦乱恶心。
这是毒发的前兆。
在这个时候,他不想说话,也不想看见任何人。
从前每到这时候,他都会独自在密不见光的暗室中发疯发狂,直到药物发挥作用,压制住毒性,随后他会陷入长达一两天的昏迷,但是这次,他没有药。
叶淮不知道,这次毒发的情形会是什么样。
药在林氏手里,叶淮并不打算回去求她,但他有点犹豫,该怎么处置文晚晚。
她是皇帝的人,而毒发时的他,是最脆弱的时候。
虽然侍从们都在暗中保护,但,她跟他,毕竟是离得太近,万一他看错了她,就是万劫不复。
叶淮目光沉沉地盯着文晚晚,心中千回百转,该如何处置她?
他的这些心思,文晚晚却一无所知,快步走到近前,仰起脸端详着他,满脸担忧:“南舟,你脸色很差,要不要去医馆看看?”
她的神色如此关切,叶淮强压着满心的烦乱,摇了摇头。
“让我看看。”文晚晚说着话,抬手搭向他的脉门。
叶淮是习武之人,脉门关乎生死,岂能轻易被人摸到?立刻便甩开了。文晚晚有些不解,柔声道:“南舟,我只是想帮你看看脉象。”
要让她看吗?
她懂医术,虽然她说自己医术不高,但也许她没说实话,只要给她摸过脉,他即将毒发的境况,也许她立刻就会发现。
她虽然失忆,但大夫也说过,只要脑颅中淤血消散,她随时都有可能恢复记忆——也许她现在已经恢复了记忆,只要发现他即将毒发,以她的聪明,自然能想出无数法子对付他。
要让她看吗?
叶淮眯着眼睛看她,她一双眸子清澈透亮,倒映出他的模样,天底下最纯净的水,也不及这双眼睛的半分——要让她看吗?
许久,叶淮慢慢地伸出手,送到了文晚晚面前。
他决定,信她一次。
文晚晚凝神听着,眉头越皱越紧:“南舟,你脉象乱的很,我学艺不精,只能摸出你肝郁火燥,但又凝滞淤堵,我从没见过这种脉象,南舟,还是请大夫看看吧?我感觉情况有点棘手。”
她到底,有没有看出他即将毒发?叶淮抽回手,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。
“可是南舟,你……”
文晚晚还想再劝,叶淮已经有些压不住满心的烦躁,快步走进了房里。
文晚晚看着紧闭的房门,叹了口气。
虽然她诊断不出他的病症,但能发现他情形很不好,但愿他不是什么大病症,不然就算她夜里走了,也不能放心。
早饭做好时,文晚晚敲了叶淮的门,没人回应,到午饭时,房门依旧闭得紧紧的,窗户也关着,里面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。
饭菜凉了再热,热了又凉,叶淮始终没有出现。
傍晚时文晚晚熬了疏肝解郁的草药茶,犹豫了一下,到底又将助眠的药物加了些进去,这些药并不伤身,而且他现在的情形,如果能好好睡一觉,应该也是有好处的。
她端着药碗,叩着叶淮的房门叫他:“南舟,我熬了药茶,你喝一点吧。”
叶淮赤着上身躺着地上,没有做声。脑袋像是被紧紧箍了一个铁箍,深入脑髓的疼,浑身的血液像要沸腾一般,烧得他满脸满眼都是赤红,暴戾越来越压不住,他能感觉到,即将陷入无意识的疯狂状态。
“王爷,”一名侍从后窗跳进来,躬身禀报,“王太妃已经备好了药,传信请王爷回府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