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鲤觉得程泾川大概也是由于这个缘故,才想把人带到广安郡。
至于当地土人……熟读兵法善于作战的程泾川带了一百个士兵,外加风行阁那些江湖人,认为足够应付了。
但世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。
墨鲤作为大夫,首先想到了水土不服,即使准备好了药物,有些人的反应还是十分剧烈,特别是当百姓没有条件饮用煮过的热水时,很多人可能因此丧命,如果不及时焚烧尸体,很快就会流行瘟疫。
孟戚则想到了土人部族,这些原住民是真的不好教化,他们以狩猎捕鱼为生,不善耕种,也不乐意耕种,垦荒需要破坏一部分林木,还得挖水渠,这必然影响土人的利益。哪怕什么都没影响到,土人也对外来者有深深的敌视。
这都是陈朝留下的隐患,官吏腐败,欺压边民,横征暴敛,反正就没干过什么好事。
土人可不会管什么陈朝人楚朝人,外来者就是外来者,仇恨早就刻到了骨子里。
程泾川带人去讨伐的时候,土人钻进密林就不见了,比兔子还要滑溜。且那些土人能习武能用毒,江湖势力也没讨到便宜,江湖人又最没耐性,除了那些裘先生的属下,其他人受挫几次后,就趁夜走了。
一边是抓不到,一边有固定的耕地住所没法挪动,可不就是活靶子?
程泾川硬生生地在那边熬了两年多,人黑瘦了一大圈,最终成功带着百来号人定居广安郡,这还是因为他们的大夫用药方救了土人部族患病的头领。
“可我还是失败了,那些定居下来的流民竟然联合土人,欺压第二批来的垦荒人。”
哪怕土地是无穷的,哪怕这些百姓刚刚能吃饱饭,他们依旧对后来者充满敌意,想方设法把后来者撵走。
没有后来者,他们就彼此争斗,就一百来人还以同乡同姓为中心,分出六七股势力。
程泾川知道,如果他强行迁人,或者强力镇压让所有人服从的话,那么等到十年之后广安郡的土地确实垦出来了,新的世族豪强也诞生了,他们是几批垦荒人里的斗争胜利者,会勾结程泾川麾下的兵丁跟官吏,勾结土人部族,互相倾轧。
——普通百姓失土成为佃户,累尽血汗只能勉强糊口,一旦遭遇风灾水涝,就得典儿卖女。
这跟他们原来的生活有什么分别?
程泾川心想难道他耗费心血,用十年时间就为了“造就”几户新兴的地方豪强?
孟戚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了。
不是讽刺的笑,更像是前面摸黑走路摔跤的人,回头一看后面人比自己摔得更惨时,流露出的某种意味深长的表情。
墨鲤同样若有所思,主要是占山为王的说法让他想起石磨山寨。
如果程泾川迁流民是困难选择,石磨山寨大当家就赶上了简单方向。
雍州大旱三年,赤地千里,人不进山根本活不下去,寨子里的人不是形貌丑陋,就是患有先天残缺。太平年月这样的人都会遭受歧视活得艰难,现在他们聚到一起,同样对世人有偏激的仇恨,也不愿意踏出山林,互相扶持着过活。
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凑到一处,才有了这么一个石磨山寨,程泾川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。
不对,或许这就是他的运气也说不定。
墨鲤看着程泾川想,要是运气好,大概可以救几千上万人,建个桃花源,像竹山县的薛令君那样受百姓爱戴,不过也仅止于此了。失败了的程泾川,现在却有别的可能。
“看来你只缺一位明君,一个统一的王朝。”孟戚轻飘飘地说。
如果程泾川立刻接上这话,并顺着杆子爬上来大谈裘思这边的胜算,孟戚便会失去所有对程泾川的兴趣。
有想法,有抱负,有能力-->>
,但……不过如此。
因为找不到正确的路,一切都是空谈。
程泾川久久不语。
远处烈火熊熊,浓烟翻滚。
墨鲤无声无息地离开了,他要去看那边的情况。
宁王宫里有许多身不由己的苦命之人,他们既不认识裘先生,也不知道失火的真相,如果恐惧被追责傻乎乎地拎水救火,不慎把自己坑进火场,那就是灭顶之灾了。
越是靠近火海,墨鲤越能感觉到出事的地点就是酒窖。
呛人的浓烟里还有一股陈年佳酿特有的香味,虽然已经微乎其微。
酒窖与太医署中间恰好隔了一座长长的廊桥,一边种了茂密的竹子,现在沦入火海,一边却是冷硬的建筑,并没有过多的植株。医官抱着成摞的书籍脉案,内侍搬着草药神情惶恐地往外奔。
之前被引走的禁卫军则斥喝着其他救火的人挖土。
是的,不救火,掘土挖沟,越宽越好。
“把簸箕里的沙土往火上泼!”
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郎挥袖大吼。
等近了再看,少年穿的不是白衣,而是袍子外面套了孝布麻衣。
火势太大,那些沙土无济于事,还让人差点被火舌潦到,顿时不敢上前。
“别倒了,接着挖!”少年粗着嗓子嘶吼道。
这嗓子倒不是被浓烟熏出来的,而是恰好处于嗓音改变的时期,远远听着可媲美鸭子叫。
墨鲤停步,宁王的子嗣都被抓起来了,这个年纪能在宫里发号施令的,莫不是——
“小郡王,刮南风了,太医署保不住了,我们快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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