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去死吧!咱们一起死!
所以此刻,陆岩拖着步子走在大街上,正要去城外兵营找安定伯,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一起上路。
是的,他已经被打击得连马都忘记骑了,直接忘在了城门处。
他揣着一肚子的心如死灰生无可恋,目光涣散,灵魂飘远,像块果皮一样在大街上飘荡,直到面前停了一个人。
好熟悉的脚。
视线往上看,好熟悉的腿和身子。
那人站在他面前,向他微笑——
四周过客纷纷,那些摩肩接踵与嘈杂脚步声仿佛皆已远去,许有烟花,许有笑闹,然而世界都被模糊在了那人之外,这一瞬,便如宿命般的永恒。
——待看清对面微笑的人,那一瞬间,陆岩的世界,就是这么美好。
他半张着嘴,然后鼻头一酸……
好了已经够酸了,不需要再酸了,他眼泪冲眶而出,嘴角又是不由自主咧上去的,这上半张脸哭,下半张脸笑,如此大喜大悲的极致表情汇聚在一张不大的冰山脸上,看起来比萧怀瑾的内心还扭曲。
“您……您还没……”不该说死,不该说薨,不能说崩,陆岩一时间卡词儿了。紧接着他内心五味杂陈酸甜苦辣齐齐迸发,他半天憋出一句:“……您还活着!”
这是萧怀瑾头一次见他的冷面侍卫如此失态。
到最后变成了他一个皇帝安慰一个侍卫,侍卫又哭又笑仿佛珍宝失而复得,吸引了路人视线纷纷。
“粮草送去武将军那里了么?”
“……嗯。”抽泣。
“那边战况如何?”
“叛军被挡在渭水以北……郭炜炜缺粮草,没有再南下……还对峙着。”抽泣。
“看来粮草送的是很及时了。”
“是……解了燃眉之急。”抽泣。
“别哭了,男儿有泪不轻弹。”说出这话,萧怀瑾也脸红了。
“臣不哭。”抽泣。
“只是差点吓死了。”抽泣。
萧怀瑾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是我不好。”
“……”陆岩噤声了。居然让天子陛下向他道歉,他祖坟都要烧糊了。
随即他发现,萧怀瑾并不是在向他认错。
“陆岩,我想,是时候该回去了。”
“回……”陆岩正想问他落榻于哪里,蓦然意识到萧怀瑾的话后,强自镇定着问道:“您打算何时动身?”
他日思夜想回长安,生怕回应得不够积极,陛下又要打消主意。
萧怀瑾想了想,目光望向这条街上熙攘的人群,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生生不息的漫长岁月:“待解决了这边的事。”
陆岩恢复了面瘫,没有再多言。但总觉得陛下哪里不一样了,却也难说。而观萧怀瑾神情淡淡,不见得高兴也不见得郁郁,一时猜不透他为何“幡然悔悟”。
不知何时,天际飘落下细碎的雪花,纷纷扰扰,扑面皆是徐徐凉意。朔方的深秋已是严寒。萧怀瑾回想起去岁这个时候,后宫不少人中了压胜,昏迷了过去,他如同惊弓之鸟,反思是不是“晋过五世而亡”的诅咒要应验了,是不是天降示警……可现如今,站在北疆的边城,他的忐忑忧怖反而轻了。
大概是觉得,这句预言是有道理的。
人面对有道理的事情,就会下意识地放弃抵抗了。
路上的人渐渐稀少了,这一场雪初至,萧怀瑾明白,这意味着草原上胡人的日子又不好过,比邻而居的晋国又要进入战备状态中。他在雪中漫步深思,陆岩跟在后面,不妨有个疯疯傻傻的人撞上了萧怀瑾,又倏地跑开。
萧怀瑾不甚在意,陆岩全副心神在警戒上,盯着那傻子多看了两眼,忽然一怔。
这个人……好眼熟。
萧怀瑾见他顿足,便垂询,陆岩道:“公子可觉得此人面善?”
萧怀瑾目光瞟过去,登时大囧。那人蓬头垢面,灰头土脸,这就罢了,脸上的表情还鼻歪嘴斜的,活像个丑角。
他摇摇头:“荒唐。”
这样的傻子,哪里眼熟了?他堂堂帝王,居然会认识这种人么?
然而陆岩是御前侍卫,总要练习目力,他能记得住见过的每一个人的五官、轮廓、身材、举止乃至语气,深刻地印在心中。见萧怀瑾斥责他,这简直是质疑他的能力,陆岩决不能因此失了宠信,反而当真了起来:“公子,您不觉得此人相貌颇类苏公公么?”
他说着,几大步跨过去,一把扯住那个傻子。那傻子背对着他们,正在吃别人给的剩饭,忽然被人从后面扯住棉衣,寒风夹杂着雪花钻入脖子中,他打个冷颤,惊恐地叫起来,两只脚胡乱蹬。
这点反抗对陆岩来说如同猫猫雨,他将那傻子粗暴地扯到萧怀瑾面前,将那人脸上歪着的嘴、斜着的眼用手抹平,重新复位,这样整饬了一下,萧怀瑾仔细上下打量他——
还真是,颇有些相似。尤其是那双眼睛,和右手上的胎记,简直如出一胞。当年苏祈恩因为手上有胎记,差点未能进殿内伺候,还是萧怀瑾觉得他顺眼,破格拔擢的。
这人本应该是挺秀美的好样貌,可惜因风霜日晒,看起来面容显老,已经有了皱纹,萧怀瑾不由想象了一下苏祈恩到老来的样貌,心情古怪了起来。
那人在陆岩手下,还在瑟瑟发抖,低着头不断挣扎。萧怀瑾觉出他的恐惧,那种恐惧不是对陆岩的,更似是心底深埋的恐惧被放大。他蹙眉吩咐陆岩:“你先将他松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