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春捂秋冻,还没到入夏的时节,不要受了风寒。你十岁之前,不能病,不能灾。”
她温柔地笑笑,眼角有浅浅的细纹。
“日后若不在宫里了,自己要会照顾自己,要爱自己。有能耐就四方走走,你父亲总怕你憋出什么病来。”
“碰到喜欢的姑娘,要善待她。”
“不要恨你父皇。无论他做什么,都是为了社稷。母妃……不怨他的。”
她淡淡地微笑,眼中氤氲着水光。
“不怨他的。”
那时候,自己还太小了,并不能明白,为什么“正月之祸”与下毒事件接踵而来,会将母亲逼死。直到后来游历天下,站在朔方郡的土地上,明白了真相时,呼啸千年的风中,似乎还夹带从宫廷里远远而来的血腥气。
而八岁的他,只能茫然地看着母亲一遍遍重复,说不怨。说当年和父亲的相遇,是上巳节,说着说着……
她的嘴角流出了血迹。
那恬淡的微笑和“不怨他”,一直萦绕在眼前耳边,萦绕了很多年,很多年。
母妃是为了不让父皇为难,为了稳住边关形势,才服毒自尽的。外界却传她畏罪服毒。
当晚的深夜,自己居住的仙居殿偏殿,便燃起了熊熊大火。
那血色火光,刻骨铭心。他从烈焰中被人抱出,影子被火焰拉得长长。
这漫天的火,好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,带着灼烧的温度,留在了他童年的记忆中。
火光外的宫道上,父皇已经在等着他了,一驾马车,一道圣旨,“四余”令牌,还有一柄沉重乌黑的古剑。
山海灭。
。
父皇温暖的大手,拉住他小小的手。父皇很高大,八岁的自己要仰着头,才能看到父亲背着火光黯淡的容貌。而父亲嘱咐的话语,因为远处火光的跃动和炽热的灼烤,也带上了火的浓烈,每每回想,都觉得是激切的。
“父皇对不起你母亲,也对不起你。但是……爹怕你以后在外面,一个人,会吃亏……”
萧道轩顿了顿,瞬间泪如泉涌,却很快被烈火烤炙而干。
“‘四余’是你祖爷爷留下的人马,我把他们交给你,能否忠心,就看你自己了。他们在各地有监察使,既然给你这个权力,社稷就有你的一份责任。倘若将来,坐上皇位的人胡作非为,凭这一纸圣谕和山海剑,你有权废他,另请新君。权力不可滥用,不要成为社稷的罪人。”
。
年幼的自己,便这样懵懂地接过一个要背负终生的责任。随后坐上马车,车轮在青石板的宫道路面上,发出“笃笃”的声响,驶向陌生的、看不到的、漆黑遥远的前方。
要驶出宫门的一刻,他掀开车帘,看着身后越走越远的路,越来越渺小的影子。看到父亲站在暗夜中,几乎被吞噬的身影。
还有那扑面的冷风,远处连天的火光。
沉重宫门在眼前,缓缓地闭拢,隔着那一道越来越狭窄的缝隙,他注视着父亲的身影,父子二人无声道别。
这样的夜晚,冰与火交织,眼泪与承诺交融,都铭刻在了记忆中,永远也忘记不了了。
父皇救了自己,无论付出了何等代价,至少将自己推出了党争的漩涡,推出众臣的视线,也从此消泯于人间。
从此以后,世间少了一个二皇子,多了一个在抱朴观清修的人。
*****
如今,在何容琛的回忆中,他也看到了仙居殿的大火被扑灭后,“二皇子”的尸体救出来。
——小小的蜷缩着,焦黑一团,再也看不清本来面貌。
死了也好,他们不会允许他嗣位登基的。
出乎郦清悟意料的是,何容琛闻说他的死讯后,在重华殿坐了很久。后来吩咐奉了两个灵位。
他和他的母亲,死于何家与勋贵一系的逼迫,也是何容琛间接逼死的。朝廷党争波及到了后宫纷纭,太多生命陨灭于杯弓蛇影。
但何容琛,依然尊奉了他们。
。
他看到当夜送走了自己的父皇,一夜白头。
不仅仅是妻离子散,天人永隔。
还有自父皇登基起,或者说,从爷爷萧嗣丰亲政时,便在布局的朝政——父子两代,苦心孤诣,倾尽二十年心血,想要为子孙推行变革而积蓄的中间力量,这样一夕间,釜底抽薪。
这次漫长的十数年博弈,又以勋贵派获胜。兰溪派散了,从此,朝廷继续落回以韦氏为首的权臣外戚之手。
令人何其痛心。
郦清悟感受到了何容琛的痛心,时隔多年忽觉感慨——其实德妃对于父皇,理解得这样深刻。她只是默默不言,却真是懂得父皇的。
何容琛甚至也懂,萧道轩心中警钟长鸣,一定要想办法除掉韦氏,至少在临死前,给后代铺路。
只是此刻,何容琛还被禁足,宫中是孙淑妃与柳贤妃掌持宫务。龙嗣血脉,如今只剩萧怀瑾一个皇子,和两位公主。他必然是未来的天子。
“四姝争后”的结果,看似盖棺定论,实际上,萧道轩不信,何容琛不信,宋逸修也不信。幽禁于重华殿中,何容琛却令宫中眼线盯紧,寻着蛛丝马迹。
宋逸修也奉了萧道轩的密旨,宫中暗查。
真相揭晓于三个月后的初秋,德妃查到了柳贤妃的蛛丝马迹。宋逸修依据口供,找到配毒之人,水落石出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