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派来拆殿上瓦当的将作监的工匠,都用红绸蒙着眼,以免撞了煞。他们动作敏捷,三个时辰后,丽正殿的屋顶就被拆了个干净。
厉鬼都是怕阳光的,暴晒个一天,再凶的凶尸也得晒蔫儿巴了。众人摸着下巴,等着丽正殿内被这日头暴晒,晒去晦气。
于是天光大盛,德妃娘娘真正过上了幕天席地的生活。
正午的阳光,从敞篷的屋子上方每一个角落,灿烂明媚地照入,殿外是侍卫把门,有道士做法,和尚念经……
谢令鸢趴在房梁上,晒着大太阳,听着人超度,苦中作乐地想:很好嘛,伏魔降妖,超度亡魂,两手抓,两手都要硬。
正晒得头昏眼花,她忽然觉得周围好似有目光窥过,隐有被洞察之感。这是她和娱记打交道多年所练就的第六感,她警觉地抬头四顾,然而除了有几只飞走的鸟儿外,却不见其它踪影。
……兴许是晒过头了,有点幻觉。
她抱着房梁正四肢酸痛,忽然一声高昂的传报声,如同救世,破空而来,穿透了屋宇,穿透了超度的经文吟唱,直入她耳中:
“圣上驾到——”
那四个字在漾满四周如潮水的超度声中,那样清晰。美好得让谢令鸢全身一阵过电的感觉,如闻天籁。
这是她唯一的生路,能否活下来,在此一举。
她目光穿过窗棂,望向遥远的殿外。阳光下,一个面容俊美的男子从龙辇上信步踱下,紫色常服的衣摆被风吹得飞扬,颀长的身子迎风而立,他高鼻凤目,底子生的极好,脸庞在午后的日光明灿下,更显俊美,然而神情却总有几分阴郁。
谢令鸢心中顿时五味杂陈,又喜又悲。喜的是不必对着个糟老头子争风吃醋;悲的是……如此样貌,后宫佳丽一定会为他斗得不可开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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透过了精致的雕花镂空窗棂,丽正殿外的一切,尽收眼底。
随着僧道做法,阳光正炽,昨夜里那阴邪之气,似乎也消减了。侍卫在门外浇了油,外面圈了一层石棉隔火,准备等皇帝发了话,就放火烧了丽正殿,永绝后患。
萧怀瑾远远站着,御驾亲烧,他望着巍峨高耸的宫殿,轻轻叹息一声,也算是把情面做足。
“谢……令鸢,”他差点记不得名字:“这都过去三日了。朕知你放不下朕,想回来看两眼。你为朕护驾有功,朕感念你,你父兄也定会提拔。只是后宫女子胆小,受不得冲撞,你别吓着了她们,安心离……”
“陛下明鉴,嫔妾未死啊!”丽正殿大门忽的从里面敞开,红寿衣黑长发的谢德妃,“噗通”跪下。
“去……”
萧怀瑾被突然闯入眼帘的“死尸”,惊得倒吸一口凉气……
他身边的侍卫唰唰拔出刀:“护驾,护驾——”靠得丽正殿近的侍卫,只能自认倒霉,硬着头皮冲上去要制邪物。
只怪原主当日死得太透,又是过了三天才苏醒,任谁也难以相信她是个正常人——正常人能在重伤后,闷在棺材里三日不吃不喝?
情急之下,谢令鸢拿出了她巅峰时期的演技,急切道:“陛下,请容臣妾分辩一二!当日臣妾中了一箭,因是护驾,这护龙有功是功德无量之事,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乃无上恩德,是以魂魄未走黄泉道,而是得以去……西方极乐净土,走了一遭。”
这也可以?
侍卫们举着嘴张大了刀,纷纷觑视天子的神色。
唯大总管苏祈恩从这寥寥的三言两语里,嗅出了恭维和邀功的双重意味,不由对死了的德妃刮目相看。
“臣妾在云阶之上,见光芒大盛。乃是阿弥陀佛,亦称无量佛,见了臣妾,唔……拈花一笑,说陛下真龙天子,圣光照拂,因此臣妾命不该绝,理应回到人间,沐浴着陛下的圣光。臣妾十分思念陛下,迫不及待回来了。”
不用这么迫不及待,我们不想你回来啊……
众人心声十分无奈。
然而当今崇佛重道盛行,他们总不能反驳她一派胡言,否则岂不是否认萧怀瑾是真龙天子?再说了,哪有诈尸起来还言谈如此正常的。
谢令鸢怕不能取信于人,伸出手把白玉珠子都亮了出来:“此乃阿弥陀佛恩赐,以示臣妾上天一趟的神物。”
这串玉珠,锦绣堆里滋养出的人远远一晃眼便知,非是凡品。这是入棺时没有的,上四妃的下葬规格里,皆没有这等物事。更奇异的是,正午乾坤朗朗,德妃若真是死人,为何不怕日光?
她摘了面具,和从前的谢令鸢一比,也确实有些说不出的异样,整个人周身漾着的“气”都为之一变,似乎更……漂浮于世间,像是真的神游一圈,外来人一般。
想到毕竟是为自己而死的女人,萧怀瑾不至于绝情断义,吩咐宫人道:“去问皇后和钱昭仪,她们料理过丧事,看有没有印象。再询各宫私库,有无遗失此类物事。”
诈尸似乎是不太可能了,只是眼下这情况,着实诡谲。德妃之言,真耶?假耶?
一旁,从大慈恩寺请来的住持,师祖追从慧远祖师,正是净土宗祖庭,闻说极乐净土,登时停了诵经,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,起身考问:“敢问,净土上界,都有些什么?”
谢令鸢嘴角一抽,好在她早有所应对,不至于被问倒:“西方极乐净土,有巨翼鲲鹏,展翅可高飞万丈,其上乘坐数人,瞬息便横跨千里。有巨槎(飞车)可自由往来月宫、荧惑,人人皆可千里传音、隔空对话。应对战乱,只需三尺弹丸,便可移平一座城池。”
说的天花乱坠,不过是飞机、飞船、电话、核-弹罢了。
她说佛祖,并未打动萧怀瑾,因为天子信奉道教,并且和太后佛道相争不下数年。至如今,紫宸殿与长生殿,都形成了默契,你叫道士,我请僧人。横竖佛心道骨,互不干涉。所以丽正殿的面前,僧人道人皆有,形成泾渭分明的一道线。
萧怀瑾想的却是旁的——假若德妃果真并非虚言,或是她所言无论真假只要为人信服,是不是可以作为天降祥瑞、君恩照拂的吉兆?
从朝中会有的舆论来考虑,总比把她当邪物烧了强。
可这样古怪,她以后只能供着,更是不能再近身了。
他心里正思忖着,忽有人传报:“陛下,抱朴散人于宫外求见。”
抱朴堂是国观,天子昨夜着人去请的是现任观主,妙机道长。而抱朴散人是前任的抱朴堂观主,不理教务多年,云游四方,怎的惊动了他?且此道人亦是先帝所信赖倚重之人,怠慢不得,萧怀瑾询道:“因何而来?”
“他只说携了【清悟墨禅】求见,说向您禀报便知。”
旁的众人皆是一震,面露讶然之色。
萧怀瑾当然也知道,能让各国国君趋之若鹜的,只有一位人称“素处仙君”的清悟墨禅。